主题
空哥卖瓜
十月,旅行季。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旅行的梦想,或独自,或同行,就像行走在江湖中的侠客一样快意。
本月的热点是被剥夺了旅行机会的时大带来的《山河·终结篇》,研究完青霜令的许惊弦他们又要旅历江湖了。兵分几路,许惊弦、水柔清、阿义的四大家族之行,会遇上昔日仇家,还是碰到旧日情缘?神兵利器如何出鞘?请不要错过。
11月上,八刀红茶献出火热出炉的“香火”系列新篇《太平犬》。灵州六扇门主事抓住了金水道门灵州分坛大香主沙弥风,发现金水道门里皆是二十年前的同袍,事态会如何发展?二十年前他为这天下杀人,二十年后他还在为这天下杀人,只是目标换成了当年的同袍……马鹿的“雇佣武者”系列也出新篇《笔尖上的江湖》。一夜前,墨家不过是个办报为生的家族;一夜后,墨家便成为了“江湖最后的良心”。可那个夜晚,那个为墨家赢得了无上荣耀的夜晚,却令墨家失去了几乎所有子孙……沧海月的《刀逝》讲述了父子两代爱国人,用不同的方式为患难中的中国奉献着自己的一切。当亲情与大义、忠诚与真理发生冲突的时候,他们会如何选择?
11月下,赵晨光带来了新作《快活林》,这是一门以尴尬收尾的亲事,一场各怀鬼胎的聚会,凶案频发,真凶究竟为谁?而多年前震惊江湖的快活林一役,又改变了多少人的人生……阿木的《无路可逃》带你领略一个不一样的江湖。江湖大佬白衣小段在袁城一统当地七帮十八会。然而他的雷厉风行却令泾河会杜贵和袁城小帮会帮主宋朝源没了活路。两人一合计,决定铤而走险去劫白衣小段的礼车……璃砂“刃与花”系列中列国的故事还在继续,一朝兵败的陈王如何与旧丞故友开启复国之路。
11月末,武侠大手风格突变,开启“血焚沙”系列新篇章《血焚沙·刺心》。平静小城爆发诡异案件,大量镖银凭空消失,难道真是怪力乱神?机智捕快与蹩脚道士通力合作,真相逐渐浮出水面,神秘组织“八月初一”是何方妖孽?国家将亡,必出妖孽,然而最险恶的永远是人心。而这位神秘武侠大手究竟是谁,你能猜得到吗?
11月好戏连台,不容错过,所以不管你会跟谁一起去旅行,请都不要忘了带上《武侠版》。
微武侠
整理/明月枯叶
武侠微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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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分享
@金庸江湖网:1963年9月3日,金庸创作的《天龙八部》首发于《明报》。金庸在旧版《天龙八部》楔子里提到:这部小说将包括八个故事,每个故事为一部。但八个故事互相有联系,组成一个大故事。后来,金庸在创作过程中,思路发生变化,没有按最初预想推进,于是读者看到了现在的《天龙八部》。
@金庸江湖网:“书剑飘零”起码在文学作品中是个相当高雅的意象,这意象代代相传,久而久之,似乎扛刀持斧的就成不了第一流的侠客,武侠小说中的头号侠客非使宝剑不可。从观赏甚至审美的角度着眼,选择剑作为侠客最主要的兵器,是再合适不过的了。——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
经典影评
@悠幽忧狐:《大话西游》是一部伟大的电影,让我们都能从中找到共鸣和自己的影子。我看到了男人与女人对爱情不一样的理解,也看到了传统东方文化中对待男人和女人不同的要求,每个角色都是现实中非常鲜活的缩影。我们都喜欢像紫霞那样奋不顾身的女子,是因为现实中的我们做不到,或许我们受过伤,或许我们输不起,年纪越大,越不敢飞蛾扑火,但是看电影能满足我们缺乏浪漫的现实生活中的一点痴念。至尊宝那样的男生爱得单纯可爱,孙悟空那样的男人爱得笨拙故作潇洒。男人永远像小孩,如果你对爱的伪装不是那么拙劣,也许我也不会那么心碎。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江湖评说
@韩寒:你们从小就认识,她却早早离开故乡。你去到她的城市,以为她过上理想日子,她的生活却不过如是。你以为你能投靠,但是她自身难保。你以为你们能畅谈往昔,却越说越词不达意。你们依然记得和挂念,只是不能抗衡时间和空间。你们最终告别,人生只是下一个地方和下一场戏。
知识解读
@法制晚报:“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在我国古代诗词中,对妇女有很多代称,这些代称大多是从妇女的容貌和服饰两方面着眼的,如:红袖、红裙、红粉、粉黛、蛾眉、红颜、裙钗、巾帼、佳人、丽人、玉人、仙子、娇娘、妖娆、姝丽、碧玉、倾国、倾城等。
(转载于网络)
香火·天平犬
我所分身遍满百千万忆恒沙世界,每一世界化百千万亿身,每一身度百千万亿人,令归敬三宝,永离生死,至涅槃乐。
——《地藏本愿经》
序
灵州有金水道门妖徒乱世,妖言惑众,言金水圣母现世,北极金水滔滔,倾覆于世。
一
我们是在灵州云雾城外二十里处三岔口旁的同云客栈里抓到他的——金水道门灵州分坛大香主沙弥风。
一百二十名骁果捕快折了十九,伤了三十六,还损了我六扇门中潜伏在金水道门中六年的牵机丝一名。代价太大,回报却未可知。
“三个时辰了还没招?”我快步走着,沉声喝问,带起一阵疾风,牢中墙侧烛台上的火苗左右摇曳,数十道人影在长长的地道中揪扯成一团,理不出头绪。
“骨头硬得很,一个字儿没说。”褚宁紧紧跟在我身后,始终离了半步距离,他总是这样本分,可这本分太过,便是生分。
“都知道是重犯,您没来,下人们不敢乱上大刑,怕出了性命担罪责。”白墨把话递进了一步,挑明了曲折,冷冷的一张脸上写满了六亲不认。
我就喜欢他这点儿好,得罪同僚的脏活累活一并担了,断了自己杂七杂八的后路,只剩一条死心塌地跟着我的路。
“皮都没扒就说骨头硬?”我一声冷笑,停了脚步,回身看着身后。
褚宁、白墨立在墙边闪开视线,身后诸位牢头们噤若寒蝉,齐刷刷地低下脑袋把身子弯成了虾米。
“灵州六扇门的天牢里不养菩萨,各位若嫌这差事损阴德折阳寿,我索性送你们去西天见见真佛念念真经!”我动了火气,甩出一句狠话,没人接茬,地道中一时间静可闻针落声。
我没工夫和这些熊人们扯皮,今早帝都六扇门总部诸葛大人飞鸽传书,责问我此案所获,我无话可答。我知道这位老上司的手段,下了如此血本若还挖不到几分硬货,这灵州六扇门的主事怕是要另请高明了。
“扒他皮!抽他筋!掀出他骨头!我倒要看看是真硬还是假硬!”我牙关紧咬,字儿是一个一个从齿间蹦出来的,如重锤般一下下地砸在地上。
我说完便转身朝着地道尽头的监牢中走去,身后的脚步声复又传来。
二
铁栅栏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我面无表情进了地道尽头的牢房。炉火在铁盆中跃动,带起牢内忽明忽暗的幻象。
我仔细看着眼前这个人,他身材高大,甚是强壮,黑黝黝的皮肤配上一张国字脸,浓眉豹眼,真有几分硬汉的气势。他的手足被四根铁钉钉在身后的砖墙上,血水淅沥沥地顺着黑色墙壁滴落在地,一片暗红。四条铁链从房顶吊下,缚着他的四肢,整个人就这般稳稳当当挂在了墙上。
“沙香主,久仰大名,今日得见真身,幸会幸会。”我微笑着冲墙上的囚徒抱手施礼。
沙弥风紧抿着嘴唇冷哼一声,把头扭到了一旁,这轻微的动作牵动了伤势,他眉头一皱又是一声闷哼。
我没生气,嘴角还挂着笑。会咬人的狗从来不叫,他外表愈是这样强硬,我心中反倒愈有了底。
褚宁搬了把椅子放在我身后,我悠然而坐。白墨递过一杯热茶,我轻抿两口。好汤还需慢火煨,我这不急不缓的架势,便是一道演给他看的文火。煎着他,熬着他,最后化了他!
“沙香主,茶否?”我举杯示意,他挂在墙上,一声不吭。
一名狱卒双手举着托盘跪在我身侧,盘中八样玲珑点心安置其中。
我润了润喉舌,拿起一块点心在沙弥风面前晃了晃:“沙香主,食否?”
沙弥风扭过头来怒视着我,依然是一言不发。
我一声冷笑,知道这火候已到,右手一握,掌中点心尽化为碎末,我翻手,碎末顺着手心滑落飘撒一地。
“饭也不吃,茶也不喝,我地主之谊尽到。这暂且由你,可这该说的话总该说清楚吧。”我左手扶在椅背上,身子微微向前一探。
“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偌大一个云雾城,谁人不知你灵州六扇门主事龙生的手段,落到你手里我便没想着要活!”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语速很快,声音很大,火气很大。
有火气是好的,只有活人才有火气,是活人便总有让他听话的法子。
“生死事大,急不得,急不得呢,沙香主。”我摇摇头,眼睛眯成一条细线,突然起身,走到他面前,抓起他头发,狠命往下一拧,他后颈露出一个白鹤刺青。
“果然是云翼营。昨日在三岔口,沙香主一把长弓射杀九名捕快,我见先生挽弓曲步,每次发箭必借地力,长箭尾羽减了半分尺寸,舍稳求快,尽是当年云翼营中神射手的手段。先帝当年逐鹿天下平定四海,靠的便是两样,冲阵斩将有云翼营,守城固阵有我雷火军,云翼神技二十年未见,不成想还留在你身上。”
我伸出左手,卷起衣袖,左臂上一团紫火刺青。
“二十年前,我在雷火军中任职,你我同在先帝帐下驱驰,有同袍之谊,我不想为难你,你也莫要为难我。”我用同袍之说动他以情,他却还是沉默不语。
“当年你也是舍了性命追随先帝的,如今天下四海升平也算有你一份心力,怎的就入了金水道门做了邪教的香主,误入歧途、明珠暗投!”我一声感叹里尽是悲戚,三分是演给他看,剩下七分倒是真的。十年战阵杀伐,二十年太平残喘,三十年已过,云翼雷火的老人不多了。
沙弥风满脸激愤,终于复又开口,恨恨说道:“当年先帝于紫金关起事,石人出、白蛇现,先帝祭石人,斩白蛇,言说为苍生谋福禄,为万世开太平!我信了,舍得一条性命,任凭先帝驱使。我从军十年,于云翼营中冲阵数十次,全身大小伤痕数十处。可如今二十年刚过,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亲小人远贤臣,朝纲荒废,民不聊生,天变迭兴!幸有金水圣母现世,领北极金水滔滔,倾覆于世,洗涤天下!这哪里是误入歧途,这哪里是明珠暗投,二十年前我保贤主,二十年后我随金水圣母,再为天下苍生讨还公道!倒是你一身艺业难得,杀我道门兄弟,毁我道门法坛,助纣为虐、执迷不悟!”
他说到动情之处,身体挂在墙上又是一阵扭动,鲜血顺着四肢上的伤口淅沥沥流下。
我看着沙弥风,他狂热的眼眸中倒映着冰冷的我。
“沙香主,天下大事不是儿戏,说悔便悔,你就不怕这次再选错了么?金水圣母乃真空家乡十万年孕育,八千转世方到今世,助我子民去欲念消业障,齐归真空家乡,怎么会假!如何能假!”我一句话刺中了他心中禁地,沙弥风瞪起眼睛。
二十年后沙弥风又信了,信的是虚无之言,神怪之说。我知道我无法驳倒他,也懒得再费口舌。
“沙香主,六扇门的天牢里做的是生死买卖,你透点什么,我留你一条活路。你当年没死在沙场上,我也不想让你死在这个鬼地方,你退一步,也好让我交代过去。”
我好意劝着,沙弥风突然一阵狂笑,全身上下一阵乱动,铁链缚在他身上一阵乱响,癫狂似魔。
“龙生,你杀不死我的。”他看着我,幽幽说道。
“金水滔滔,倾覆于世。肉身湮灭,魂灵永生。圣母接引,真空家乡。极乐国中,纵横自在。”他绑在墙上低声吟诵着这不知所谓的歌谣,声音沙哑,嘴角现出幽魅般的诡笑。
我看着沙弥风眼眸中的亮色,如阴间幽冥。同袍之义在我心中顷刻间散尽,我知他已然入魔,再无回头的机会。
“沙香主,你真当我六扇门的天牢是西门口的茶馆子勾栏子,尽是哄你开心拿你当大爷的地界儿?我赠你吃喝是敬你二十年戎马为这天下流过汗出过血,如今礼数已尽,情分已全,你要做石头,我也只能照章程办事儿了。”
沙弥风闭上眼睛一言不发,我冷笑一声,眼神落在白墨身上,白墨会意,同是一声冷哼。
“各位,还要主事大人亲自动手么?”
白墨发了官威,牢头狱卒们点头如捣蒜,地鼠般佝偻着腰身扑上前去,稀里哗啦一阵乱响,沙弥风手脚上的四根铁钉被撬了下来,四股血流从手足中喷溅而出,那人一声没哼。
三十年天下太平,我云翼雷火的风骨犹在。我心中暗赞,同样暗叹。
狱卒们抬起沙弥风来,“轰”地一下砸在牢内正中的木板床上,四道机关铁环发出四声脆响,锁住了他的手足。那四道铁环坚固精巧,他虽挣扎,可床板纹丝不动,暴起的肌肉攀附在古铜色的手臂上。
两名狱卒快刀一闪,熟练地剥落他身上衣衫,赤裸的身体在炉火边清晰映照出皮肤上衰老的纹路。
终究还是老了,几十年太平盛世磨掉了这位沙场老兵的筋骨,也磨掉了他的清明之智。
沙弥风又羞又怒又惊,想要张嘴呵斥,白墨抄起一块哑石狠狠塞入他嘴中,他嘴巴剧烈咀嚼着,牙齿磨着嘴里的石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血顺着嘴角流出,他眼中的怒火愈加盛了。
没人理会他的愤怒,没人赞赏他的风骨,这里是灵州六扇门的地牢,硬汉子在这里不值一文大钱。
褚宁提了一桶滚沸的开水走到木床跟前,胳膊一抬手腕一翻,热水瓢泼而下,浇落在他赤裸的身体上,水雾升腾而起,古铜的皮肉被烫得通红,掀起几道白皮。
“我以为道门的香主得了圣母点化,都是不死不坏之身,现在看来原来也是这般寻常人物。”褚宁嘻嘻一笑,轻佻地伸出手指轻轻拍打着沙弥风的脸颊,我眉头一皱,脸色愈加暗了下来。
褚宁还在说着,恍然不顾我的愤怒:“不知是沙香主心有杂念、诚意不足,还是道门的圣母本就是赚点香火钱的欺世骗子呢?
“沙香主曾经跟随先帝驱驰,云翼雷火的老人留到现在的不多了,留住那三分薄面儿的更少啦,现在沙香主连这身皮囊都要混没啦。”
狭窄的牢房内响起一阵哄然大笑,狱卒们随着褚宁的调笑发出尖利的笑声,我忍无可忍。
“各位西洋景儿都看够了么,看够了那就烦劳各位干活吧。”我坐在椅子上冷冷甩出一句,低头看着手中茶盏,牢房内的笑声戛然而止,篝火燃烧的声音再次变得清晰起来。
褚宁呆立在一边,尴尬的脸上沁出几滴汗珠子,他刚刚忘了我的出身。
我任由褚宁站在那里发愣。
白墨同样冷着一张脸,拿着一把铁刷子,端着一盘粗盐站在了那张木床旁。
刷子是请巧匠们特意做的,细密尖利的铁钉层层叠叠带着片片寒芒。小铁杵细细捣着碗中粗盐,碾碎,磨粉,白莹莹一片粉末。
伶俐的狱卒再次抬来一桶开水,哗啦啦倾灌到沙弥风的身上,白雾升腾中,滚滚热浪扑面而来,不用看我也知道,这通收拾后那具苍老的皮肉愈发舒展了。
铁刷子被白墨握在手中,轻轻抹过那盏小碟,低手蘸了蘸床沿上尚有余温的水渍,轻轻拍打在沙弥风的肚腹之上,铁钉冷硬,沙弥风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沙香主,若真要受不得那便说了吧,我们方便,您也清心。”白墨取出他嘴中哑石,沙弥风却依然还是默不作声。
我微微摇头,云翼雷火的犟驴子秉性早已长在了他身上,我如他,他似我。
“我们活得太累啦。”我叹了口气,沙弥风睁开了眼睛,他知道我在说什么。
“所以云翼雷火才能席卷天下。”沙弥风心里还留着份执念。
“所以剩下的不多了。”
我妄图浇灭沙弥风眼眸中的火焰,可他没有沉默下去:“还有圣母。”
刺耳的四个字让我愠怒,白墨再次把哑石塞入他嘴中,不需我再多言一句,铁刷子扫过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肉。
他在扭动,古铜色的脸颊上渗出汗水,残破的皮肉透出了血渍,染红了铁刷子,浸入木床。
刷洗。这道出自京城六扇门总部地牢执行官柳轩之手的刑罚早已被不见天日的地鼠们列入了前三的手段,拖得久,死得慢,可却是必死无疑。
又一个同袍即将逝去,这次却是折在我的手里。
三
血肉满地,他的身上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
刷子上密集的铁钉夹杂着淋漓的碎肉和肌肤,白墨的脸如同抹上一层光滑的油蜡,看不到一丝表情。
我听到沙弥风呜呜咽咽的闷声惨叫,苍老的肉体血肉斑驳,森森白骨从残破的肌肤中露出。
我手端茶盏,盏中荡起层层水纹。
铁钉摩擦在白骨上,失了往日锋芒,刺鼻的血腥味让我屏住了呼吸,他还是没说,如一块沉默的顽石。
他面部肌肉颤抖着,身体的每一分痛楚刺激着他脆弱的神经。
云翼雷火二十年前涤荡天下,从来不是靠马快枪利,而是如他如我般的同袍。胜券在握却全无胜利的滋味,我轻品盏中清茶,甘苦之味愈发重了。
沙弥风像一个血葫芦,被紧紧束缚在同样猩红的木床上。
“你要死了。”没有虚言恫吓的小技巧,我开门见山说出了他的处境。
沙弥风的嘴巴咧开,嘴里冒出几个血泡,呜呜咽咽一声,算是笑了。
他当然可以笑,这一局他又赢了。
“还是不肯说么?”我有些失落地问他,不是因为沙弥风的顽强让我挫败,而是因为接下来我的所作所为要剥掉这名老兵最后一点皮面,这是迫不得已的决定。
“我知道你什么也不怕,能在二十年前追随先帝的人没有什么输不起的,我们都是活着的死人,可你忘了,太平日子是什么。太平日子是糖,甜得化人呢。”我双手负在身后,沿着鲜血淋漓的床边走着,脚踏着他的血肉碎渣,“能让枯树抽芽,能让严冬回春,能让云翼雷火的老兵找回点尘世的活气儿,能让你我这样的死木也长出些枝枝蔓蔓。”
我看到沙弥风的嘴角在微微抽动,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我的话。他知道我在说什么,也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轻轻挥手,褚宁闪身出了牢房。铁门复开又合,一阵香风袭来,耳边蓦然多了一阵嘤嘤低泣,褚宁带着一位女孩儿走了进来。
沙巧云,我默念着女孩的名字。
这样的名字也只有我们这些沙场上逃得一条性命的死丘八才能想出来吧,见到过死亡的锋芒,再面对这个并不可爱的世界时总想着温柔些,可落到最后也只做出这般笨拙的温柔。
巧云……实在笨拙得可笑,可我知道,这个不像样的名字意味着什么。
他在乎他的枝枝蔓蔓,这就够了。
“云翼雷火的粗人也能养出这样的姑娘么?”我装出惊叹的语气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儿,目光在她的全身游走。
沙巧云,年方十七,正是含苞待放的好年纪,素雅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其父的彪悍之风,她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尽量让悲伤表现得得体一些,这是有学识的姑娘特有的婉约。听说沙弥风特意请了先生教她识文断字,琴棋书画。
“女大十八变,贤侄女真是出落得越发貌美了呀。”我啧啧称赞着,露出春风般的笑意,我看到沙弥风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我抓住了他的七寸。
“听说贤侄女早已许配了人家,是西宁冷家的三公子吧。当年冷家家主冷青瓷曾为云翼营中谋主,想不到沙兄弟与冷青瓷还有如此瓜葛。真是一门好亲事呢!冷三公子书读得好,功名拿得早,是注定要入朝堂的人物。可惜呀,可惜……”我突然微微摇头,再叹一口气,轻轻说道,“冷三公子这样的俊杰自然不缺女人,可这庆元春楼里却缺一位红官人呢。”
我的声音陡然寒了下来,语速也快了几分。
“帝国律例,凡有入金水道门为妖者,九族尽剿!你是灵州的香主,是道门中的筋骨,我念着你我乃同袍,保贤侄女一条活路,庆元春楼是个好去处,销金窟里都是达官贵人,虽说斯文败类,可好歹也沾了.斯文’二字,总好过送入云翼营中让那帮糙汉子占了便宜不是。
“你在云翼营中卖了半辈子的性命,我可不能再让贤侄女在云翼营中卖上半辈子的身子呢。”我轻轻俯下身子,趴在沙弥风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着。
他呜咽嘶吼着,身体剧烈颤抖,我死死拿住了他的七寸。
我刻意沉默地坐回那张木椅上,白墨替我斟上一杯清茶,我在他的手背上看到一滴血,血渍未于,是刚刚才染上的。
我慢饮清茶,由着沙弥风叫骂,一声不吭。
这个当口儿,便是一字千金,沉默便是文火,煎着他,熬着他,最后化了他。
“龙生,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我当然不会好死,二十年前我为这天下杀人,二十年后我还在为这天下杀人,只是目标换成了当年的同袍。
“龙生,你会下地狱的!”沙弥风恶狠狠地诅咒我,嘶哑的声音如狰狞幽鬼。
我当然会下地狱,只是地狱十八层,我会落在哪里呢?
我沉默地煎熬着他。
两滴泪花破碎,落下,他猛然又是一声尖利的吼叫,可声音困在地牢中,除了回响,还是回响。
手中的茶盏荡起一层波纹,我笑了,笑容有些冷淡。
“我说,说完之后你要放了她。”沙弥风闭上了眼睛,可泪花还是向外涌着,他提出了条件,还在摇摇欲坠中撑着。
我抬头看着他,嘴角那抹笑容愈发深了:“沙香主。”我轻声唤他,“我们的交易取消了呀。我给过你机会,你没要。
“捅出去的刀子收不回来,死了的人也活不了,现在你没得挑剔啦。”
他还有人形,这不是我想要的,是人都有念想,只有成了一摊烂泥才能任我揉搓,我给他插上了最后一把刀子。
“龙生,你不是人,你个王八蛋!”沙弥风再次睁开眼睛破口大骂,身体剧烈抖动着,又有两片碎肉残渣从他身上抖落下来。
我笑眯眯地听着,扭头把目光落在了沙巧云的身上。女孩在低低哭泣,悲伤而又安静,真是一个美人儿啊,我由衷赞叹着。她本该有个好前程,可偏偏陷进了这些事儿里。或许这就是命吧,我如此想着,像是对自己的安慰。
“我说,我说,我全都说!”他疯狂地大喊着,面容因痛苦而狰狞,我知道这不是因为他肉体所受的摧残,而是因为他彻底没了人形,一切都在离他远去。
我没做任何承诺,仅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沙弥风开口了。
“三天前,我灵州分坛得到法旨,说本教金水使者已得金水,三天之内金水圣母将在灵州现世,使者将用金水唤醒圣母法灵,届时北极金水滔滔,倾覆于世,新世界开启。”
他说得很碎,可我听得明白。
“时间,地点。”我低声沉吟,面容严峻起来。
“三天之内。”他重复一遍,我脸色愈加难看了,他只得重新解释一遍,“法旨命我灵州分坛三位香主接圣母法驾,时间并未确定,每人等待一天,今天便是我的差事,明日二香主左骧,后日三香主田肥七,圣母必在三日内现身。地点是三岔口旁的同云客栈,人多眼杂正是接头的好地段。”
我点头听着,无需分辨他的信息是真是假,没了念想的活死人不会再玩什么机巧。
我站起身来,身子突然绷得笔直,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磐石雷火。”我对着一摊血肉说出了那句只属于雷火老兵的口号。
“执锐云翼。”沙弥风回道,声音有些无力,眼神有些涣散。
我不再多看他一眼,转身出了地牢,褚宁、白墨紧跟在我身后。
“主事大人,这人还要送到庆元春楼么?”身后牢头突然叫住我。
我回身瞪了牢头一眼,眼中带着一丝怒火,他嘴角边的那丝淫笑僵在了脸上。
“他也是为这天下流过血的!”我如野兽一般向牢头怒吼,指着刑床上的沙弥风。
牢头手足无措地佝偻着身子,噤若寒蝉。
“人是要懂得敬畏的。”我努力平复下自己的怒火,尽量用温和的口气说道。
牢头惶恐而又迷惑地看着我,不知我的怒火从何而起。
“留在这里吧。”我有些无力地吩咐道。
“是。”牢头低声应道,抬头的瞬间,我看到他嘴角的淫笑再次动了起来。
我厌恶地转身,大袖袍挥起,一缕银丝从袖口滑出,银色丝线灵动地缠绕在沙巧云脖颈上,我手指轻轻一抖,她的头颅滚落在地。
“谢谢,老兵。”身后是沙弥风的声音。
“客气,老兵。”我认真地回答道,没有回头看他。
铁牢门关闭,我走出了那间满是鲜血的屋子。
他最终会变成一摊烂肉,死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中。
又一位同袍离我远去。
四
左骧,四十七岁,曾任宁州司库,十年前宁州“盗粮案”主犯,先帝知他秉性素来清明,因此本是死罪的他躲过一劫,改为罢官归乡。
十年前的宁州“盗粮案”是件大案,是先帝最后一次向天下展示他的雷霆手段。宁州富庶,天下皆知,司库肥厚,世人皆明。富州里的富司库,本是一个天大的好差事,左骧本该有个好前程,可他偏偏性子不好,运气也不好。
左骧性子严谨,驭下极严,有威却无势。他曾是云翼营中的掌旗官,冲锋陷阵无往不利,太平盛世里却一脚踏进了官场的污泥坛里。宁州府库是遍地黄金的好地方,库中官吏上下一气同声,他要做清明之臣,下属们却不想随他做,官场本是这样,嚼不透“情理”二字便是大输特输。
下属们阳奉阴违,低价贱卖库中粮米,中饱私囊,宁州府库上下吃得肚儿圆,唯有左骧被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后三年恰逢宁州千年不遇大旱,灾情严重,流民失所,饿殍遍野,惊动了帝都的贵人们。先帝遣赈灾御史入宁州,开府库粮仓救济灾民,发现库中空无一米,粮袋之中俱为泥沙。府库上下四十三人尽数押解入帝都会审。
左骧本是死罪,好在他出身云翼。刑部大堂上,他解衣衫露出满身伤疤四十一处,一一诉说伤从何来,先帝动容。宁州府库上下四十二人当堂斩首,唯有他留了一条性命,回了灵州老家。
他不是能臣,却是忠臣,我万万想不到左骧竟然也成了金水道门的香主。
我坐在同云客栈天字上房里,看着眼前案卷,愁眉紧锁,用杯中清茶润了润嘴唇,终究没有咽下。
茶是好茶,极品铁观音入口清香绵延,我吞在嘴中却如苦药。
人心难测,这太平盛世怎的就出了如此多的反贼妖孽。我心中如此感叹,房门悄然打开,白墨、褚宁潜声进了屋子。
两人各自穿了一身粗布衣裳,扮了个行脚商人,脸上不知涂了什么药水,泛出一片黝黑,颇带些风霜之色,隐去了脸上腾腾杀气。
“人还没到么?”我未抬头,盯着桌上的案卷紧锁双眉。
“没到。”褚宁轻声答着,两个字吐出来,再无多言。
“客栈里外都布置好了,十字坡人多眼杂,各条路口都放了咱家暗桩,只要他敢来,保叫他插翅难飞。”白墨滔滔不绝地说着,眼神中放出两道异彩,他在为自己的布置沾沾自喜。
我还是皱眉,还是摇头。
“灵州的大香主都在我们手里,区区一个左骧值得我们动这般大阵仗么?”我轻声细语地说着,冷冷扫了一眼,白墨刚刚还神采奕奕的脸上瞬间多了一丝冷汗。
我无意看他尴尬,径自把话说了下去:“沙弥风也好,左骧也罢,都不重要,金水道门乃百足之虫,抓一两个香主不过是砍断一两只足脚,无伤大碍。今天你杀两个香主,明日他们再变出两个,他们是饵,金水使者与圣母才是我们要等的咬钩鱼儿。
“如今京城有许多风言风语,说我六扇门密探横行跋扈罗织罪名构陷忠臣,兵部的老爷们也对我们指手画脚,诸葛大人在朝中步步维艰,这次是个好机会,我灵州分部若是能把此案做实,传入京中让圣上瞧一瞧,看一看,究竟谁是国之栋梁,究竟谁才是奸妄小人,究竟谁在做事,谁又在扰乱是非。”我话说得很多,意思说得很明白。
“现在我不要你们抓他、杀他,我要你们等着他、瞧着他、好好养着他。”我伸手指蘸入茶杯中,轻轻一点杯中水,激起点点水纹,轻轻在桌上写下一个“养”字。
褚宁面色不变,平静如水,他总是这样不惊不喜。他是灵州六扇门前任主事闰宝的左右手,闰宝入京高升后我接下了灵州盘子,把他留在身边一直未动。不是我不想动,是人言可畏,我怕人说我任人唯亲,在灵州培植自己的亲信惹了诸葛大人猜忌。官场之上步步杀机,我总得加倍小心,再加上他在灵州十年,地熟人熟,做起事来谨慎稳妥,用起来也算顺手。可我总有瞧不透他的感觉,想来这份生分便是这样来的吧。
白墨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他曾是青州出名的江洋大盗,出身青灵山敛剑坊,受过天下第一剑客明堂的指点,一身武艺颇有造诣。我从青州大牢之内将他救出,改了他名字,一直带在身边。白墨之意便是人无完人,天下之人之事无至白亦无至墨,他念我再生之德,对我一直忠心耿耿。
如今两人俱是灵州六扇门里的权势人物,我盘算着自己的前程,亦盘算着他们的去路。如若此案告破,我必会被诸葛大人提拔入京,天子脚下,水深泥浑,白墨我是必要带在身边的,褚宁还是放在灵州吧,有时这一丝的生分便是十分的杀机呢。
我这般想着,面沉似水,两人一左一右恭立在我身侧。
一阵细微的敲门声扰乱了我的思绪,,我微有不悦,白墨脸上瞬间现出七分火气,开了房门。
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老头儿弯腰站在门前,他局促地站在门外搓着双手,小碎步在脚下迈了又迈,始终没有踏进屋子里来。他见房门打开,低头哈腰地一笑,满脸褶子硬生生地堆在一起,露出一嘴黄牙。
白墨瞥他一眼,一声闷哼是从肚子里发出来的。
老头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一举一动像只受惊的老鼠。褚宁、白墨的眼神如刀子一般扎在他身上,他好似皮糙肉厚浑然不觉,只是那般瞅着。
我认识这张脸,就在刚刚翻看的案卷上:房老蔫,五十岁,同云客栈老板,干干净净的平头百姓、太平良民,十字坡是个好地段,南来北往人多嘴多,便宜了他的好生意。
我无意在他身上逞弄官威,微微点头,白墨闪身让出一条路来。
“这位老爷,这位大人……”房老蔫如老鼠般走到我跟前,一通点头哈腰,嘴里胡乱地叫着。他不知道我身份,又要照顾周全,只得这般胡乱恭维着。生意人艰辛,我无意苛责他。
“有话便说吧。”我讨厌他,径自说道。
房老蔫如蒙大赦一般点点头,忙不迭说道:“几位爷气宇轩昂、光彩照人,光临小店儿蓬筚生辉,只是……只是……”他开始吞吞吐吐起来。
我冷冷瞪他一眼,房老蔫傻呵呵笑着接下了我目光,我觉察出些许异样。
“只是本店小本买卖,从不赊账,老爷……大人住的这天字号房本店只有一间,一天三两银子,不知道大人要在这里盘桓几天,这极品铁观音是半钱银子一壶,还有楼下客厅里两桌大爷,咱是亲眼看着他们跟三位爷进的小店,酒上的好酒,菜上的好菜,一桌二两银子,两桌四两银子,不知道这酒菜钱是与房钱一起结还是……”
他说到一半,把话头硬生生卡住了,我终于品出了味道,他是来算账的。
我来了这客栈不到半个时辰,屁股还未坐热就先惹来了债主上门,我摇头一阵苦笑,生意人果然还是生意人。
“房钱饭钱会结的,只是要多盘桓两日。”我干脆地回了他。
“这……”房老蔫站在我跟前支吾半晌,似有难言之隐。
我从没见这般不讲道理的买卖人,房才住下,饭才吃下,便急慌慌地赶上来要钱了。
他还要纠缠,白墨回手一巴掌狠狠抽在他的脸上:“有眼无珠的老东西,这点银子就晃瞎了你的狗眼,莫说是不给饭钱,惹恼了大爷,信不信你这破店也一把火烧了。”
白墨的横行跋扈显得自然亲切,毫无半分矫揉造作之意,显然是我这得力的左右手往日没少在灵州城里显弄官威。
我无意责怪,这个买卖人着实有些讨厌。
“可……”房老蔫还在踌躇。
我脸沉得更深了,大袖轻挥,一张腰牌从袖中滑落,摔在了桌上。
“这张牌子可够得你那些银子了么?”我不怒自威,面含愠色,手指轻轻敲打在那张牌子上。
他似乎眼神儿不好,伸过脖子拧着脑袋愣愣地看着那牌子瞅了好大一会儿工夫,突然怪叫一声,往后蹦了两步,满脸仓皇之色。
六扇门乃天子耳目,牢狱之深,峻法之严天下皆知,他小小一个客栈老板自然知道这块牌子的分量。
“够得,够得,自然够得。”房老蔫点头如捣蒜,双手揉搓着,那份不安愈发重了。
“今日是灵州六扇门办案,来此缉拿要犯,龙主事亲至,你若敢泄露出半点口风,这同云客栈可真要如同云烟啦。”白墨知道我心思,阴狠狠地说道,眼中露出浓浓的杀意。
房老蔫只是点头应着,任由着这番敲打数落到自己面上,我眉头反倒皱在一起,微微有了些诧异。
他自进门起便是这般谨慎,一张老脸之上除了惶恐还是惶恐,处处都是小意地避着、躲着、奉承着,哪里都是畏字,可独独却少了一个怕字。
畏关权势,怕关性命。这是一个不怕死的人。
我看着他满面赔笑的老脸,心里那抹戒备之意愈发浓重了。
“走吧,房钱饭钱都会结的,只是稍晚几天,切记莫要走漏风声。”我若无其事地叮嘱一句,淡然的语气里听不出我的疑心。
“一定……大人……一定一定……”房老蔫还是仓皇般恭谨,虽然面有犹疑,可还是弯腰,低头,点头如捣蒜,口里絮絮叨叨地应着,我无意看他这般猥琐的掩饰,挥挥手,让他退下。
他倒识相,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间。
我突然心中一动!
“慢着!”我一声大喝,白墨知我心意,一把关死房门,褚宁袖中刀滑出,将他逼到墙角,刀刃抵在他咽喉上。
“大人……这是为何……”房老蔫惊呼一声,突变陡生,他却还是不见一丝害怕,若是寻常人家,此时刀刃抵喉,怕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吧。
“好一条瘸腿呢。”我端起桌上茶盏轻抿一口,悠悠说道。
房老蔫身子一震,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谄媚的神色在脸上褪去,枯朽的脸上现出几分行伍之人特有的沧桑。
“还是叫大人瞧出来了。”房老蔫眼睑低垂,低低轻叹一声,轻易地认了下来。
他这般磊落倒让我有些意外,心中盘算的曲曲折折尽被他打乱了。
“你这瘸腿是向外拐的,关节无力,说瘸还算好听,说白了便是拖,压根便是废腿一条。你双臂粗壮,双手虎口上都有老茧,是常年手握兵器的缘故,我想来想去都想不出谁家的将军手下养瘸子兵,单单除了前朝虎牢关总兵,百策将军阮籍!
“二十年前,先帝兵锋直指虎牢关,我雷火云翼两军相随,兵临城下。阮籍乃前朝名将,兵危之下岿然不动,麾下大风营三千铁甲枪士号称天下步战第一精锐,虎牢关外大战,三阵击溃我云翼飞骑,斩杀我云翼左军指挥使程普将军。云翼飞骑自起事以来从无败绩,如此大败先帝震怒,可又忌惮枪士甲坚枪利结阵而战如臂使指,先帝一筹莫展,幸有谋主冷青瓷献策,言说铁甲虽坚,长枪虽利,阵法虽熟,然一力降十会。我雷火步军多为勇力之人,先帝停战三日,命人日夜赶造铁锤千把,分发于我雷火步军中,命我军中兄弟上阵之时,上砸头颅,下砸腿骨,铁甲可避刀剑,却避不开这死命的蛮力。
“虎牢关前一场血战,我雷火军舍了性命大破大风营,说是大破,其实也不过是两败俱伤,只是我雷火军最后扛了下来,阮籍不愧天下名将,于虎牢关前自刎身亡。
“悠悠二十年已过,没想到在这十字坡的客栈里,还藏着一位前朝的铁甲枪士呢!”
我轻叹一声,不紧不慢地诉说着前朝往事,只是这般冷冰冰的语调却丝毫没有怀古咏叹的意味。
战阵杀伐,人如兽,命如草,大悲之事实在没有炫耀的荣光。
房老蔫意兴萧索地一笑,还是那般谦卑。
“那年我在大风营中只是一个小小的伍长,如何能与各位大人相比呢?虎牢关前一场大败,天下大势就此变了样子。改朝换代是大人物们的事,我们当兵吃饷,败了也就败了,前朝时候我靠卖命吃饭,如今天下太平我靠这间馆子吃饭,总之都是吃饭罢了。当年虎牢关前先帝不杀降卒,放我们一条生路,言说今后世代太平,要我们各归故里。这位大人,天下还是先帝打出来的天下,先帝的话已经做不得数了么?”
他终究是在万人沙场上偷得性命的人,见过大阵仗的老人多半都带着这样风雨不惊的秉性,他的背脊突然挺了挺,片刻前还闪烁不定的眼中射出两道精光。
我心中阵阵冷笑,他用先帝的名头压我。先帝的名头太大,龙生的官职太小,炮仗炸不死蚊子,我自有我的算计。
我从桌上拿起一个杯子,倒了一杯清茶,推到他面前。
“当年两军对垒身不由己各为其主,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你我虽不是同袍,也算难得的敌手。如今四海升平,你奔你的生计,我尽我的职守,天下之人各安本分,各有生路,想来这番情景便是先帝起兵之时所想看到的吧。
“萍水相逢便是缘,今日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老兵。”我起身,一脸肃容,端起桌上茶杯。
房老蔫似乎有些激动,伸出粗糙的老手颤巍巍端起桌上那杯清茶,我用寥寥数言拨开他身上的旧尘,露出了他的锋芒,还有那颗跳动的心。
将心未死,便是大敌。
我突然冷哼一声,瞟了白墨一眼,白墨知我心意,眼看房老蔫举杯要将那杯清茶一饮而尽,白墨出手狠狠一挥,茶水泼洒而出,溅了房老蔫一脸,茶杯化为片片碎瓷。
“大人,这是……这是……”房老蔫的手悬在半空,人愣在那里,眼看着我把冷笑刻在了脸上。
“你活得太像人啦。”我把那盏盛满茶水的茶杯轻轻放回桌上,笑着对他说道。
他一愣,似乎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神采奕奕的眼眸暗淡下去,他垂首站在我面前,又成了那个猥琐的房老蔫。
我没抬眼看他,径自说着:“当年先帝于虎牢关前大破大风营,逼死前朝名将阮籍,斩杀大风营将校三十余人,偏偏放了你们这些小鱼小虾,你真当是先帝宽厚?你们手上沾着我云翼雷火的血,洗不掉,擦不净,这天下一天是先帝打出来的天下,你们一天便是这天下的罪人!
“先帝放你们一条生路,不是要你们活出入样来,而是要你们安安分分地做一条太平犬,你们活着便能昭彰先帝之德,你们活着便能昭彰我朝仁厚。房老蔫,你们是面子不假,可活着,还得披张狗皮呢。”我慢悠悠地说着,不急不躁。
我要把房老蔫埋进坑里,零敲碎打地把浮土一下一下撩拨在他身上,遮没了他的脸面,踩实压死,我要这前朝的余孽在灵州地界上见不到一丝一缕的光亮。
房老蔫垂首站在我面前,脸上的皱纹堆在一起,复又展开,最后还是皱在了一起,他似被刀子剜了心口,终于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
“大人,小的明白了。”他佝偻起腰身,轻声言语着。
“房老蔫,你又明白什么了?”我不为所动,剑眉倒竖,小拇指头轻轻拨弄着桌上的腰牌,问道。
“小的明白,小的什么都明白。”房老蔫反复地点着脑袋,腰身佝偻得更低了。
“小的明白,小的就是一条太平犬,汪——汪——”房老蔫突然发出两声怪里怪气的叫声。
我微微一愣,复又大笑起来,白墨亦是跟着我放肆大笑,唯有褚宁沉面不发一言。他终究还是与我有隔阂的,念及至此,房老蔫的识趣似乎已然无味,我意兴萧索地挥挥手,说了一声退下。
房老蔫低头哈腰小步后退着出了门,老脸在门口一闪即逝,我知道这一番敲打,这个虎牢关前血战过的老兵再也不复存在,我打没了他的人形,捏出了他的狗性。
“大人,就这般放过他么?”白墨看着空荡荡的门口,不解地问道。
“白墨,你记着,六扇门的刀口只杀人,不杀畜生。”我轻轻收起了桌上那块牌子,卷入袖中。
我听到一声淡淡的叹息,是从褚宁嘴里发出来的。
五
左骧来了。
我在同云客栈等到日中方才出现,我从二楼的房间撑起的窗扇,看着他进了客栈,挑选了南角的小桌落座。
左骧一席青衫清爽洒利,稳重的举止隐约可以看出他出身官场的经历,悠闲的神情丝毫瞧不出他曾经官场失意的过往,除了偶尔环视四周时露出的犀利眼神提醒我,这位昔年的宁州府库大人同样也是我的同袍,云翼营掌旗官。而现在,他却是金水道门灵州分坛二香主。
他要了一壶温酒,一碟花生和一碟小菜,然后安安稳稳踏踏实实地坐了下来,吃起来了。
左骧喝酒很慢,沾唇即过,吃菜也很慢,花生米用小拇指扒拉好一阵才轻轻捡起一粒,慢悠悠地放进嘴中,慢悠悠地嚼着,最后慢悠悠地端起酒杯,沾唇即过……
他在喝酒,我在喝茶,他在等人,我在等他。
我看着咬钩的鱼儿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只要我任灵州主事一日,这灵州的魑魅魍魉便休想见一丝日光。
如今四海升平,可隐患仍在,我无意仕途,可承蒙先帝厚德,诸葛大人慧眼拔擢我至今日,这下属的本分总该做好的。
那天下午十字坡同云客栈的顾客很少,太阳很暖,杀机很重。
白墨烦躁地在屋中踱着步子,褚宁侧身站在窗边看着楼下动向,向窗外泼出一杯茶水,楼下两桌四名眼线收到信号,歪歪扭扭地站起身子,醉醺醺地用北地方言大呼小叫着什么,走到柜前甩下几两碎银,出了客栈。
房老蔫站在柜前,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收了银子,一声没吭。
客栈外面尘土飞扬,瞬间响起马踏之声,由近及远,渐没了声响。他们如我吩咐扮作北地马贩,没露一丝破绽,只是他们熬不过左骧,不能再在这客栈中了。
没有哪家的马贩子有闲情在一家中途客栈废上半天光景,再坐下去,那便是破绽。
四名眼线一走,楼下客厅愈发空荡了。
“大人,还不收网么?”
焦躁的意味隐藏在白墨的话语里,我微微摇头。
网铺得太大,区区一个左骧配不上这般阵仗,我要在灵州的地界上戳穿金水圣母真身,把金水道门的妖孽一网打尽。
我还在等。
客栈外一阵嘈杂声,打乱了我心中的算计。六七个黑衣大汉横冲直撞般进了客栈,几人杀气腾腾,领头之人是个疤脸,比起身后几人也要瘦弱许多,可众星捧月的架势显然非同寻常。
我眉头又皱在了一起,灵州地界何时出了这么一伙跋扈之徒,而我竟然丝毫不知。
“这是……”
我瞧着楼下微微沉吟,褚宁见我不悦,赶忙接过了我的话头:“鱼龙帮副帮主,疤瘌七,早年曾是秋林道上杀人越货的凶徒,不知怎的入了鱼龙帮,被帮主引为得力之人。”
褚宁是灵州六扇门里的老人,对灵州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他三言两语道破了来人身份,我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鱼龙帮?”
“灵州城内黑白通吃的大帮会,私盐买卖被他们染指了七分,勾栏歌坊十出其九是鱼龙帮的产业,帮中几个老供奉副帮主都是当年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市井之间多有人言,‘灵州煌煌,官家在上,灵州暗坊,鱼龙为尊’。”
褚宁对这鱼龙帮知之甚详,听他所言,这帮会盘踞在灵州已有时日,隐然有枯木成阴的架势,我被他们如白痴一般蒙在鼓里,竟然一无所知。
无名怒火升腾而起,眼看着白墨也在一旁噤若寒蝉,显然他也知道鱼龙帮。
“为何我一字不知,一字不详?”我厉声喝问,眼中闪过一丝杀气。
白墨头低得更低了,立在那里一言不发。
“大人还是一字不知,一字不详的好。”褚宁弯腰行礼,脸色不变,一字一句地回道。
“为何?”我眉头一挑,复问。
“鱼龙帮的帮主,复姓诸葛,单名瑾。”
我哑口无言,瞬间没了生气,刚刚怒火腾腾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我突然意识到,这次我真的问多了。
诸葛瑾,京城六扇门总管诸葛大人的亲侄儿。
我猛然想起几年前来灵州任职时,诸葛大人曾亲口对我说过,灵州乃是故土,要我做好灵州主事,莫要损了他的名声,让他羞见故人。
我一时大意,只当这是诸葛大人的勉励之辞,感激涕零之下誓言不负所托。
我终究还是没有参透诸葛大人留给我的真经,我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也同时明白了褚宁的好意。
有些事情,不知便是无罪,糊涂人总有糊涂人的好处。
鱼龙帮是一粒沙子,可我必须容在眼里,我再也不发一言,沉默地看着楼下。
房老蔫似乎早已怕透了这伙来客,来人尚未说话,他已“扑通”跪在了疤瘌七的跟前。
“七爷,七爷,您再宽限我几天,那个畜生还没回来呢。这些天您没见着他,我也没见着他呢,这杀千刀的畜生我早就说他是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仗着一点唾沫丁的功名作威作福,这些年我辛辛苦苦积攒下的积蓄也都让他抢跑啦!您瞧瞧,您瞧瞧,这伤就是被他打的呀……”未骂先哭,未打先号,房老蔫这唱衰的把戏演得炉火纯青。
我不知道这个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低头看着手边的案卷,寥寥数言只有房老蔫的过往,没见鱼龙帮的纠葛,显然是他们动了手脚,把这段事情偷偷隐了过去。我扭头看向褚宁,眼中满是询问。
“大人还是不知道的好。”褚宁还是摆着那副生冷的面孔,这次我没生气,我知他的苦心。
“我可以当个哑巴,总不能再做个聋子吧。”
我轻声一叹,褚宁一脸苦笑,他知道拧不过我,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房老蔫半生戎马,拿惯了刀枪,在虎牢关前偷得一条性命,瘸了一条好腿。这个漂泊在外十几年的老兵也算见过了世间大阵仗,大赢大输大生大死让他心灰意冷,解甲归田后果然安分守己,靠着当兵时候攒下的一点饷银娶了个不丑不俊的老婆,开了这家不大不小的客栈,生了个不傻不果的儿子,取名房子石。
大风营里俱是精兵强将,他爹是杀人的好手,房子石却是读书的好苗子,年纪轻轻便过了乡试,中了举人,也算有了功名。
房子石是房老蔫半生期盼所在,前半生的心血在虎牢关的大败中化为灰烬,后半生的心血寄托在了这个聪慧的儿子身上,他期望儿子一朝为官,老房家青云直上,洗脱他这前朝败兵的污迹。
可我知道,这是没用的。
天下太平不过二十年,朝堂之中耆老名宿都还好好地喘着气儿,这些随先帝起事的老人们不会让一个前朝老兵如此轻易翻身。
房老蔫的希望是在一个月前毁灭的,起因是房子石的一次同窗聚会。
书生意气,年少轻狂,我有太多的词汇可以形容这次意外,
房子石拥有房老蔫从未拥有过的宿慧,可骨子里还暗藏着老房家的勇武风骨,即便这丝不安分的因子被圣人之言先贤之说冲淡,潜没在他年轻的身躯里,可藏不住的终究还是藏不住。
那是秋闺张榜后的第三天,青阳书院的上榜学子们意气风发,颇有些鲤鱼跳了龙门的快意。
书生豪兴,便是惹祸的事端。
那晚房子石与青阳书院的同窗们于青阳城内的销金窟庆元春楼相聚,我想本为寒门士子的房子石断然不会是那种地方的常客,甚至是房子石一生之中唯一一次涉足那样的地方,或许他仅仅是不想做一个扫兴的人,也仅仅是这样一个不算理由的理由,让一个本来前途光明的读书人断送了本该拥有的美好前程。
那晚年轻人们喝了许多洒,找了几位尚算楼中红人的姑娘助兴。然后在酒酣时,他们碰到了一个注定会在庆元春楼遇见可他们本不应该遇见的人——诸葛小花。一个被黑道暴君疼爱的小地痞,鱼龙帮帮主诸葛瑾最疼爱的儿子。
我不知道冲突是怎样引发的,烟花销魂之地,不外争风吃醋、酒后胡言,青阳书院的书生们一改往日手无缚鸡之力的形象,大打出手。圣人之言可治国平天下,却抵不上黑道暴徒们的拳脚,同窗们惨遭痛打,房子石的血勇之气在这一刻被激发而出。或许是同窗之谊,或许是酒精的刺激,房子石充分体现了他军门世家的风采,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直取诸葛小花而去,两人扭打在一起,冲突很快变成了两人激烈的角力,诸葛小花掏出了袖中短剑,接着房子石夺下了袖中短剑,误打误撞下插进了诸葛小花的心脏。
然后,房子石的人生偏离了预定轨迹。
鱼龙帮帮主诸葛瑾大怒,扬言要以命抵命,可房子石却如人间蒸发一般不见了踪迹。鱼龙帮找上了同云客栈,房老蔫一口咬定自己的儿子在事发当晚偷尽了店中钱财离家而去,于是便出现了眼前一幕。
世界上没有巧合,这套并不高明的说辞骗不了任何人,我同情他,可也无心救他。这个世界上有着一腔热血的年轻人很多,多到这样的热血偶尔会让我泛起一股被灼烧的感觉,死一两个既有前途又有一腔热血的年轻人实在无足轻重,这个世界不需要太多的无所顾忌,而是需要冷静与取舍。就像当年紫金关前跟随先帝起事的我,与现在青州六扇门主事的我。
人和事,总是要变的。
我冷眼看着楼下,房老蔫的苦肉计演到了尾声。
疤瘌七安安稳稳地坐在板凳上笑着,房老蔫的哭声愈大,他的笑脸也愈灿烂了,左脸颊上的刀疤像裂开的口子一样狰狞,直到房老蔫看出了门道,收住了哭腔,他才缓缓开口:“诸葛家的命得拿房家的命顶,这是我们帮主亲口说的,你们老房家总得有个人出来了了这债,小房也好,老房也罢,总归得有个姓房的把脑袋摘下来。诸葛家明事理,从不强人所难,明天就是约好的日子,子石侄子再不出来,我就只能摘了你这脑袋瓜子啦。”
疤瘌七站起来,颇有些爱惜地摸摸房老蔫脑袋,房老蔫跪在他跟前,一动不动,一张老脸像吞了苦药。
“七爷,真找不到哇,您都找不到,我怎么能找到呢……七年前您在秋林道宰羊失手,被六扇门的骁果捕快追捕,身中十三箭,逃进这家客栈。可是我藏下的您,帮您取的箭头,替您换的伤药呢……”
一段不经意的往事被房老蔫这时苦哈哈地提起,我眉头轻轻一挑,原来他们是认识的。
疤痢七眼睛微微一眯,笑声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就是为了这段交情,所以我都替您老房想好啦,要是哥哥您抵命,后事都交给弟弟啦。咱找风水先生给您挑块福泽之地歇身,逢年过节必为您多烧两道纸钱,把您这身后之事料理得风风光光;要是大侄子抵命,那就更好说啦,嫂夫人没得早,弟弟再给您寻个娇妻美妾,瞧哥哥这身板,说不定明年就能给我养出个小侄儿啦……”
疤痢七说到得意处哈哈笑着,身后的跋扈随从们也是一阵哄然大笑。
房老蔫苦哈哈似的点头,嘴里还是那句索然无味的找不到,找不到……
我冷冷地向楼下看着,疤瘌七肆无忌惮地调笑着落魄的房老蔫,白墨站在我身边,轻轻冷哼一声:“我剑坊里的败将,也有这般火气么。”
这话显然是说的疤瘌七,带着剑手独有的傲气。白墨本是青灵山敛剑坊的坊主天下第一剑客明堂的弃徒,可这些年说起来,却还是以剑坊子弟自居。
我出身行伍,心在庙堂天下,不懂这些江湖人的心思,这些本领高强的江湖人们总是在乎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想必天下第一论剑圣地的出身是每个江湖剑手做梦都想拥有的吧。
我眉头一挑,扭头看向白墨:“认识?”
“他本名鸣狄,出身昆仑葬剑宫,左手快剑颇有造诣,当年初出茅庐造访我青灵山敛剑坊,他出剑三招便被思师断剑,恼羞成怒,狗胆包天,朝恩师甩了暗器,师父恼他做人不本分,便在他脸上留了这道‘念想’,这么多年过下来,还是这般狗性。”白墨右手握住随身剑柄,似乎有些跃跃欲试的感觉,想来公理之念只是占了小半,剑手与剑手的斗心占了大半。
我微微摇头,白墨的脸上现出一丝失落,右手垂落下去。
“鱼龙帮乃癣疥之疾,金水道门方是大患。”我如此说着,双手负在身后,心中那份躁意却莫名地又多了几分。
总得找个由头,让所有人都相信,也包括我。
疤瘌七的兴致在房老蔫毫不反抗的应和中消磨殆尽,他轻轻拍拍房老蔫的脸颊,弯腰细语几句。
我站在楼上听不见那些言语,只是看着房老蔫不停地点头,点头,再点头,浑浊的眸子里看不出一丝波澜。
时间真的会改变一切吧,虎牢关前的大风营降卒,几十年后会在一个二流剑手面前顺从如斯,当年死在虎牢关前的同袍们万万不会想到吧。
形势比人强,我咀嚼着这句俗不可耐的话语,嘴中微微有些苦涩。
疤瘌七带着一众手下呼啦啦地离开,我突然感到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
褚宁面沉如水,白墨的手抚摸着剑柄,舔了舔舌尖。
楼下,左骧还在坐着,盘中的花生米只剩下了三颗。
夕阳的余晖洒进店里,一片金灿灿的。我知道我等的人不会来了,已然到了收网的时候。
总会变好的,只要天下太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如此安慰着自己。
六
白墨轻轻打开房门。我迈步出了天字号客房,褚宁跟在我身后。靴子踩在木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左骧坐在那里,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像一块石头。我走到他面前,一笑。
左骧终于抬起头来,把视线从花生米上移到了我的脸上:“龙主事,你终于下来了。”
我摸摸鼻尖,心头微微不悦,可笑容依旧挂在脸上。
我以垂钓者自居,可鱼儿却以戏钩为乐。
左骧早就知道我在这里,这让今天的一切布置变得毫无意义。
“劳左香主久候。”我客气寒暄着,坐在他对面,白墨、褚宁站在我身后。
我扫过桌上残羹冷炙,酒已尽,我轻点桌沿,白墨会意:“老板,上酒。”
白墨冷冷瞟了眼委顿在柜台后的房老蔫,一声大喝后是有气无力的回应。房老蔫木然站起身来,双手撑住柜台,身子摇摇晃晃转身,他想从身后的酒柜上取下一坛酒,踮起脚尖双手颤巍巍捧住酒坛取下,身子又是一晃,“啪”的一声脆响,酒坛四碎,酒香飘溢。
“恕罪,恕罪,各位大人恕罪……”明明是房老蔫的酒馆,他失手打翻了自家酒坛却如犯下大错一般,脸上尽是夺了心智般的落拓。
我心中微有悲戚,可转瞬即逝。房老蔫是前朝降卒,他的儿子又杀了诸葛大人的侄孙,他活不成的,我无力救他。
我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
房老蔫颤巍巍地从酒柜上取下酒坛,晃悠悠端到桌上,他偷看我一眼,我避过了他的目光,我讨厌被一个将死之人这般看着,他轻手轻脚把酒坛放在桌上,嘴巴一张一合,可终究没说出一句话来,他弯着腰像虾米一样退下。
我皱眉看着房老蔫的背影:“回来。”
我话刚出口,房老蔫似被重物击中一般,仓皇回身,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张面孔,苍老,愤懑,无力而又恐惧。
“银子。”我手向身后一扬,白墨伶俐地递出一个钱袋,我接过袋子也未打开,顺手掷给了房老蔫,袋子落在地上,“哗啦啦”一声响动,分量十足。
房老蔫弯腰捡起银子,并没有我意料中的惊喜。
“谢大人。”房老蔫弯腰,低头,跪谢,一切都做得恭恭敬敬,却偏偏没有一丝感激。
我看着房老蔫一步一步挪到柜台后面,弯下身子,猫在了里面,再也看不清面容。
我亲自打开酒坛,斟满两碗酒,一碗推到左骧面前。洒清如水,入口辛辣。
“龙生,你只给死人擦血,却手握良药不救,怜悯非是善心。”
我憎恨左骧说话的语气。
救?我拿什么来救?他是前朝的余孽,他儿子杀了诸葛大人的侄孙,必死无疑!
“龙生卑鄙,心怀苍生,奈何身微力薄,区区灵州六扇门主事只为天子耳目一方。”
“可这里便是灵州。”左骧淡淡说道。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砸进我心里,我强作笑颜,笑容挂在嘴边微微有些僵滞。
左骧词锋锐利,我不想与他计较,日头已然西下,店内一片黯然,我舍了与他的言语纠缠,直入主题。
“生死由命不由人,六扇门秉纲常、掌法理、安社稷,我龙生乃灵州六扇门主事,却不是阴阳先生可断命数。一个前朝降卒的生死不足为患,阁下才是我的心头大患。”
“不足为患,真的不足为患么?”左骧笑了,很平静的笑容。
这个当年的宁州司库,官场中人人鄙弃的臭石头,望着我,如此平静地笑着。这笑容让我微微感到心神不宁,就连美酒也没了味道。
左骧明明跑不掉了,活不成了,却偏偏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我究竟漏算了什么?
“沙香主殉道,骧已是瓮中之鳖,今次龙大入神机妙算,大破我金水道门灵州分坛,实乃奇功一件,消息传入京中想必龙颜大悦,龙主事高升指日可待。”
他什么都知道了!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沙弥风死去不过半天,如今我却听他说了出来!
神机妙算?他又给我扣了一顶天大的帽子,若这就是神机妙算,那么这天下便没有蠢材了。
“左香主,金水圣母在哪里?”
“不会来了。”左骧看我一眼,淡淡回道,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一般。
“左香主,金水使者在哪里?”我加重了语气,狠狠问道。
左骧还是笑着,也仅仅是笑着,笑而不答。
金水圣母乃真空家乡十万年孕育,八干转世方到今世,助我子民去欲念消业障,齐归真空家乡,金水圣母现世,领北极金水滔滔,倾覆于世,洗涤天下!
我已经无数次听过这句邪教妄言,如童稚一般可笑,如邪魔一般蛊惑,可他们偏偏信了,沙弥风信了,左骧也信了。
他们本是为这天下流过血,出过力的,可太平盛世将至,他们却偏偏反了。
“为什么?”我喝下一口酒,酒烈如刀,灼烧我肺腑,他知道我在问什么。
“我不想将错就错,自欺欺人。”
我也知道他在说什么。
“可如今是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左骧又淡淡地笑了,令我厌恶的笑容。
“西北大旱,饿殍遍地,苛捐杂税如跗骨之蛆,虎狼之吏如冤魂不散,新帝荒淫无道,天下狼烟四起,李刀儿三十六骑扣潼关隐有席卷天下之势,平天大圣人蜀渐显割据一方之态,北凉有蛮族精骑虎视眈眈,南越百族蠢蠢欲动,若是这些你都当不见,那他算什么?鱼龙帮又算什么?”左骧猛然伸手,指向躲在柜台后的房老蔫,我哑口无言。
“无法无天,无情无理,这便是太平盛世?”
我辩不过他,可我能杀他。并不是像他说的那样,这本就是太平盛世,即便这盛世之下偶有隐患,杀掉他们,杀掉他们这天下便再也无忧!
我跌跌撞撞站起来,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别的什么,我不想和他多辩,邪魔匪首,人人得而诛之。
我仓皇转身,欲要上楼,突然想起什么,跌跌撞撞回身,走到酒柜后揪起瘫软无神的房老蔫,一起向楼上走去。
杀掉他们,杀掉他们便是太平盛世!
“龙主事。”左骧看着我的背影,突然唤我。
我停步回身,又看到那讨厌的笑容。
“你问我圣母何在,圣母悲悯,化百千万亿身,度百千万亿人;你问我使者何在,金水使者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我愤怒地看着他,难以压抑我沸腾的怒火。
“你明明就要死了!”我忍无可忍。
“道理,不是闭嘴就会没有的。”左骧还是那般安稳地坐着,悠闲自在。他早就料到了这一切,今天他本就是赴死的,他算准了所有。
“混账!”我忍无可忍!破口大骂!
杀!杀!杀!杀光这些邪魔匪首,便是太平盛世!
我拽着身后的房老蔫匆匆走上楼梯,沉重的脚步声慌乱如鼓,同样沉重的喘息声和同样狰狞的面容让我看上去很是狼狈。
我猛然停下脚步,回身看着楼下的左骧:“我会证明我是对的!我会活到那一天,杀尽天下金水妖徒,还苍生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我会拿壶酒到你坟前,请你喝上一杯!”
“骧静待龙大人美酒。”左骧那般笑着,坐在桌边抬手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我拽着房老蔫进了我的天字号客房,褚宁、白墨面无表情跟在我身后。
“大人……”白墨在我耳边轻唤一声,我看着左骧的背影轻轻点头。
一声尖利的口哨在我耳边响起,客栈大门轰然关闭,大厅内光线瞬间一暗,我隐隐听到客栈外无数碎步细声,然后在一瞬间停止,下一刻,无数羽箭如飞蝗般破门而入。
箭雨泼撒了很长时间,直到将整扇木门射碎方才停止,羽箭布满了大厅每一个角落,洞穿的酒坛中流淌出清澈的涌水,酒香四溢,混着淡淡的血腥味。
“大人,他死了。”一个冰冷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又一个同袍折在我的手里,左骧,四十七岁,前云翼营掌旗官,宁州司库,死于我坚信的太平盛世中。
七
房老蔫此刻完全失去了一个老兵应有的神采。他抱头缩在桌子下面,要不是我的脚尖踢到了他的屁股,险些在这间狭小的客房内寻不着他。
直到箭雨完全停止再没了一丝响动,房老蔫才从桌沿下探出半个脑袋,看着我点头才从桌子下面爬了出来。
“好生把他收殓,就葬在这十字坡吧,这里挨着官道总有人烟,过些年便是真正的太平盛世,我总要让他看个清楚。
“把大厅布置整齐,明天我要你照旧开张。”我不想看到那具尸体,背对着窗口吩咐道。
房老蔫卑微地答应着,卑微地弯腰施礼,然后卑微地看着我。我已经对这个人没有半分兴趣,我挥挥手,他又同样卑微地退出房间,如同挥散一粒灰尘。
这样的人,是生是死,对这世界来说都是可有可无吧,所以,救与不救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如此安慰着自己,
沙弥风死了,左骧也死了,可是还有田肥七这位金水道门灵州分坛的三香主,以及那个还是没有露面的金水圣母!
我越来越没有把握在灵州地界上一举击垮金水道门,可我有把握剿灭灵州分坛!
作为灵州分坛的最后一个香主,田肥七必须死。
明日过后,我要这灵州地界内再也见不到一个金水妖人!
“你们说,金水圣母明天会来么?”我看着褚宁、白墨突然问道。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与属下商量问题的人,可我偏偏还是问了。
两人一愣,难得对望一眼,丢给我一个难得一致的答案。
“不会。”
“为何?”我冷然向白墨问道。
“沙弥风死去不过半天,左骧已然知悉大人一切举动,这绝非巧合!如今此局已非大人之局,左骧明知必死而来赴死,恐有所图,大人须谨防有诈!”
有诈!我当然知道有诈!可我不能退!
同云客栈此番阵仗怕是早已被我身边耳目所悉,今日之事不出半日便会化作一道密报呈现在诸葛大人的那张小书桌上,若有斩获尚可抵功,若是此番退缩,怕是这灵州主事之位可就真要换人啦。
事到如今,此局已成死局。
“你们说,金水道门真的可知悉世间一切么?”我无力地扶着桌子坐下,我自以为算尽一切,却不知早已被人算尽,我像一只光着屁股的猴子,让人看了个干干净净。
“神怪之说终是虚妄,大人乃朝廷栋梁,切不可信这魑魅魍魉之事,恐怕大人身边,早已有金水道门的奸细。”褚宁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面无表情地说道。
奸细!我眉头一挑,冷然看着他们,沙弥风被擒之时有他们在,沙弥风之死亦是他们所为,同云客栈伏击也是他们所做,只有他们同时知晓这一切,若是真有奸细……
夜风透过窗纱吹入屋中,拂过我背脊,一股凉意渗入心脾。
“倦了。”我露出困顿不堪的神色,挥手屏退他们,两人轻轻退出了我的房间。
“你问我圣母何在,圣母悲悯,化百千万亿身,度百千万亿人;你问我使者何在,金水使者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左骧的话如阴魂不散般盘绕在我耳边,我心头烦闷,却又似乎明白了什么。
白墨乃我从狱中所救,一直带在身边视为心腹,褚宁乃灵州旧部,扎根此地苦心经营,我能稳掌灵州全仗他的助力,若他们之中藏有奸细,我必受牵连!明日大功告成之后,无论去留,这两人是万万不能再留在身边了,只有死人才是最可靠的。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如此安慰着自己,心中弥漫的杀意隐隐升腾。
我要活下去,为了那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大人,用餐啦。”
门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而后是一声叩门声。
我轻应一声,房老蔫端着食盘进了屋子。他还是那般卑微猥琐,轻手轻脚地把饭菜置于桌上。
我本无食欲,胡乱饮了几杯淡酒,填了几口菜肴,房老蔫垂首站立在墙边,我自始至终没有和他聊上一句闲言碎语。
我对阳寿不多的闲人提不起一丝兴趣,他是前朝降卒,又惹上了诸葛家的人物,必死无疑。
“大人,夜深了,早些休息吧。”他收起桌上碗筷杯盏,再次弯腰鞠躬,头低下的一瞬间,我看到他眼眸中一丝光亮闪过,我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庆幸,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真的不是一个很会掩藏自己情绪的老实人。
我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我敢断言,房子石就在同云客栈中。
我打开后窗,狸猫一般攀上屋脊,夜风吹拂着我的衣衫,明月皎洁照我面容,我身形不快,听着楼内房老蔫的脚步声缓慢尾随。
“大人。”一声轻唤,白墨出现在我身后,今夜是他值警,我甫一现身便已被他发现。
我做出噤声的手势,攀在屋顶向下看着,房老蔫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屋后的小院里。
他依然端着那个食盘,只是食盘中比起方才要多了一份干粮。他戒备地向四周打量着,直到确认安全后方才走入那间院落西南角,那里本是杂物堆弃之地。他搬开角落里成堆的柴火,一口枯井赫然出现在脚下,一块青石板看似无意地横挡在井口上,他搬开青石板,将食物放入竹篮中,竹篮顺着麻绳探到了井下,再提上来时,篮中已经空无一物。
井底有人!
“爹,我还要在这地方困上几天?”
一个略显烦躁同时又伴着咀嚼声的年轻声音从井下传来,房老蔫神色大变,整个身子扑在井口上,探头探脑四处打量着,直到片刻后看着静悄悄的院落没有丝毫响动,那慌乱的神色方从脸上褪去。
“今天鱼龙帮的人又来啦,这些天他们盯得紧,实在无法脱身。我已经联系了城西皮货行的韩老五,韩老五当年和你爹同在阮将军手下驱驰,是过命的交情,后天他们要去北地收皮子,你便随着那车走。记着,你姓韩,叫韩大忠,是韩老五的侄子,无论到了天涯海角,都莫要再说自己的真名……”房老蔫语气急促地说着,声音小且急,待说到最后竞自哽口冈起来。
我从未想到,二十年前与我在虎牢关前浴血死斗的敌手会在二十前后趴在一口枯井前哭泣。
“爹,孩儿知错了……”
“活着就好……能活着总是好的……”
我听到井下幽幽传来一声叹息,然后是房老蔫笨拙地劝慰着井下的房子石。
我无心替这对落难父子感伤,我既然救不得他们,索性拿他们的性命另作用途,我能想象井下那张年轻的脸庞,即使在这绝境下依然带着对未来的希冀。
抱歉了,年轻人。舍你一条性命,得诸葛大人欢心,换我龙生站稳脚跟,为这天下谋一个太平盛世。如此算来,你也算死得其所吧。
“速回城内,找鱼龙帮帮主,告之他房子石下落,说诸葛家事便是我六扇门的大事……”
我在白墨耳边轻言几声,白墨点头一一记下,飘然后退几步,脚尖轻点房檐飘落院外,再闪身时,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竟无半点声响。
我无心再看这对父子的苦情戏,悄然退回屋内。
那夜我睡得很安稳,我知道送给诸葛家的这份大礼有多少分量,明日即便情势再糟,我灵州六扇门主事之位都可确保无虞了。
三更时分,我被院中的嘈杂声吵醒,隐隐听到疤瘌七的喝骂和房老蔫的哀求之声混杂在一起,然后是杂物被随意抛撒和青石板被掀开的声音,最后是房子石的怒骂声与拔刀声混合,一切骚乱都以房老蔫的哀号声终止,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院中飘进房内。
火光渗进房内,我站在窗前看向院中,疤痢七面目狰狞地笑着,左手单刀刀尖指向地下,几滴血顺着刀尖淌下,右手提着一个年轻的头颅,尚未闭合的眼中还透着愤怒与不甘。
又一个年轻人折在我手里,房子石,十八岁,青阳书院学生。
八
这是最后一天。
我起了个大早,开了窗扇,昨夜的血腥味早已飘散无踪,白墨服侍着我梳洗完毕,递上田肥七的案宗:田肥七,三十六岁,七月七日生人,灵州云雾城本地人氏,于城西菜市口靠卖肉为生,生性豪勇,多仗义,市井之中多有“七哥”的侠名。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我苦涩一笑,笑容里带了些自嘲的意味,我铺下如此天罗地网,到最后要抓的不过却是如此一个小角色。不,计划已然全盘泄露,或许这瞧不上眼的小角色也未必会成网中之鱼吧。
“大人,莫要忧虑,左骧昨日明知必死而来赴死,今日此人怕是也有同样心思。”褚宁敲敲我桌前的案宗,轻声说道。
他思虑总是如此周详,白墨行事总是如此贴心,想到奸细必出于此二人之中,我微微有些遗憾。
“可都布置妥当了?”
“暗弩营全出,骁果捕快尽到,同云客栈内外,飞鸟难逃。”
白墨斩钉截铁地回道,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一切都很完美,一切都很顺利。可这过分的完美、过分的顺利让我微微感到有些不安。
“大人,用餐了。”门外一声轻唤,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房老蔫呆滞地端着食盘进了房间,我依然可以从他脸上看到悲伤的神色,欲哭无泪的双眼中再也找不到那片茫然,只剩下心死般的呆滞。
他呆滞地将食盘放在桌上,呆滞地弯腰,呆滞地行礼,呆滞地走出房间。
我看着那个失魂落魄的背影,突然心中有些刺痛。
“房老蔫。”我在身后唤他,他停下脚步,转身,恭恭敬敬施礼。
“大人。”连这两个字在他嘴里说出来,都是如此干巴巴的。
“这两日你助我等擒拿金水道门妖孽,是立了大功的,今日事毕,你随我回云雾城六扇门,领一份奖赏,白墨,多给他些银子。”我转身吩咐一声,白墨应声。
房老蔫还是呆滞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领了银子,好生再找个女人,好生活着。太平盛世就要来啦,不要再想着找鱼龙帮寻仇,你斗不过他们的。房子石的尸首我会找人帮你收殓,挑个好风水的地方葬了他。”我一句一句地叮嘱着他,堂堂六扇门灵州分部主事,说出的抚慰之词竟仅仅与疤瘌七这个江湖二流剑手一样。羞耻感烧灼着我的内心,我近乎强迫般地安慰着自己,都会好的,杀尽天下乱匪,太平盛世便会到的。
“是。”房老蔫又向我施礼,恭恭敬敬,干巴巴的“是”字从嘴里吐出来,不像感激,反倒像从了我的命令。
我忽然对这张呆滞的面孔感到一丝惧意。
“退下吧。”我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是。”房老蔫呆滞地回答,呆滞地施礼,呆滞地走出房间。
灵州境内,没人可以救他,我只能对一个心死之人好一点。
被烧灼的内心微微平复。
九
我临窗而望,看着楼下的动静。
十字坡同云客栈今日的行人食客似乎格外多,南来北往的口音混杂在一起,喧闹嘈杂。门板、桌椅都已被换过,昨日箭如雨下,今日客栈内外却不见一个箭孔。房老蔫木然站在柜台后面,像旁观者一样看着满店的食客。
我并未期待这些暗弩营的箭手能伪装得多么神似,我只要他们摆出一个样子,打出一个幌子,当目标落进这网中,便是他们露出爪牙的时刻。
我布下了一台大戏,请君入瓮。
我在等待着,白墨、褚宁亦陪我等待着,日头从东方初生,新晖四洒。我本以为今天必是一场漫长的等待,白墨为此沏下一壶新茶,我临窗而坐,倒出第一杯茶水。
可朝气尚未散尽,田肥七就来了。
田肥七庞大的身躯像小山一样从门口挤入店内,遮住了高升的日头,同云客栈一楼被遮在一片阴影中。他的胡子翻卷着涂满了整个下巴,并未系上扣子的衣服前襟间露出毛茸茸的胸毛,一把白花花的开山刀扛在肩膀上,似乎并没有想要隐藏什么。
嘈杂的客厅突然陷入尴尬的安静中,田肥七环视着店内诸人,冷笑一声,大步走入客栈内,挑选了正中的空桌,大马金刀地坐下。
那是我刻意为他留的位置,生在网中,插翅难逃。
我看到四周的箭手们已经在桌下取出短弩,只要我轻轻从窗口掷出杯子,一声令下,下一刻金水道门灵州分坛三香主田肥七就要变成一只刺猬。
那天一切的失控都是从下一刻开始的。
我未收网,他投网而入。
开山刀被他狠狠拍在桌上,一声闷响,槐木桌嗡嗡震颤,我耳边突然响起暴雷般的狂喝:“灵州六扇门主事龙生何在,金水道门灵州分坛三香主田肥七今日特来拜会!”
几十位箭手掀桌而起,几十把短弩指向屋子正中的田肥七,田肥七稳稳坐在椅子上,放声狂笑。
我亦在笑,却是苦笑。我以垂钓者自居,我以布网者自喜,猎物却以戏耍我的猎网为乐。我料算了千般变故,却独独未想到他给我来了个开门见山。
我躲无可躲,藏无可藏,起身开门,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每一步都正中了他们的算计。
“田香主好气魄,龙生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幸会,幸会!”我人未到,语先到,白墨、褚宁跟在我身后,却是死气沉沉的两张煞气面孔。
“龙大人好手段,我金水道门灵州分坛这些年苟延残喘,全拜大人所赐,今日得见,幸会,幸会!”田肥七未起身相迎,只是坐在那里拱了拱手,我本以为他只是一个混迹市井之间的莽夫屠子,未曾料到他言辞竟是如此犀利。
“各为其主,各尽所责,龙生惭愧,惭愧。”我敷衍着,演着笑里藏刀的把戏,我在拖延,在观察。
两名箭手封了门口退路,证明他确是独自前来,我不惊诧于他呼出我的名字,昨日全盘计划即已泄露,他本该知道我在这里。
只是金水使者何在,金水圣母又何在……疑虑横亘在心头,我的眉头微微蹙起。
“龙大人,田肥七远来是客,斗胆一问可有酒否?”他并不谈正题,轻轻抚摸着桌上开山刀的刀背,笑问。
我讨厌这样的笑容,我在沙弥风的脸上见过这样的笑容,我在左骧的脸上见过这样的笑容,如今田肥七的脸上又是这样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我也有过,那是在很多年前,我还很年轻,随着先帝一起荡平天下……
“来人,上酒!”我大喝一声,怒火从心中迸发而出。
我也曾为这样的笑容自豪过,可现在我为这样的笑容愤怒。
他们以为自己是这天下的救星,他们以为流过的血,丢掉的命可以换来他们的梦,可梦终归还是梦。他们不是救星,是乱臣贼子,是让这天下黎民永远见不到太平盛世的祸首!杀掉他们!必须杀掉他们!
“上酒!”
我催促着慢腾腾的房老蔫,他还是那样呆滞,呆滞地搬出一坛烈酒,呆滞地挪动着缓慢的步子,呆滞地把酒放到桌上,呆滞地垂手而立。
我讨厌见到房老蔫,在这个人无神的眼眸里,我总看到那个无能为力的我。
田肥七还在笑着,抬手去了酒封,他未动桌上的白碗,而是单手提起酒坛,仰头将酒倒入口中。
酒水顺着嘴巴洒落在上衣上,他饮到豪兴处,又是一阵大笑。酒坛重重扣回桌上,他抿抿嘴巴,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果然是豪勇慷慨之人,可惜大好头颅。虽为必死的敌手,我亦在心中哀叹一声。
“我不喜欢愧对死人,亦不喜欢死人愧对我,酒喝了,心愿已了。田香主,金水圣母何在?金水使者又何在?”我眼神如刀,盯死在田肥七身上。
田肥七似乎早就料到我必有此问,眼睛眯缝在一起,酒意上涌,面颊一片红晕,蒙咙的眼神看着我,却似喃喃自语:“你问我圣母何在,圣母悲悯,化百千万亿身,度百千万亿人;你问我使者何在,金水使者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寥寥数言如阴森咒语缠绕我身,我额头浸出冷汗,身后两声轻响,白墨、褚宁手中长剑出鞘,直指这莽撞的醉汉。
几十把短弩“咔嚓嚓”地轻响,弩箭上膛,机栝打开,只需要几十根手指轻扣机关,他便会在下一刻成为一只刺猬。
我无心听他的巧言机关,紧紧追问:“金水圣母何在?金水使者何在?”
“龙大人莫急……在下今日此来……便是请大人与圣母相见呢……”
他醉眼蒙咙中突然发出古怪的笑声,我被这笑声刺得心烦意乱,还未开口,便见田肥七陡然摸起了桌上的开山刀。
“时辰已到,‘肉瓮’尽责,金水道门灵州分坛三香主田肥七有请金水圣母现身!”
一声庄严的呼喝,刀刃在半空中画过一道明亮的弧线,然后田肥七向自己的脑袋上砍去。
闷响。
开山刀掉落在地。
鲜血混着脑浆喷洒而出,溅落满地,田肥七的人头一分为二,箭手们惊恐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人群中开始微微骚动。
赤红色的血顺着地面蜿蜒流动,沾染了我的靴子。
一只小虫从破开的颅腔中飞出,银色的翅膀、银色的虫身,拇指般大小在半空中飞速盘旋着,飞舞着……
尾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只小虫身上,没有人知道为何田肥七的脑袋里……藏着一只会飞的虫子……
虫子还在飞着,几点脑浆沾染在虫身上,“嗡嗡嗡嗡”的响动让我头皮阵阵发麻。
“杀捧它!”我脚尖蹬地,指着那半空中的小虫大喝着。
箭手们扣动短弩扳机,利箭如蝗,却箭箭射空插入屋顶。小虫盘旋而飞,被利箭所迫,仓皇地寻觅着什么。
箭手们惊慌退后,本就不大的客厅以木桌为轴心,露出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
空地中只有房老蔫呆杲站在那里。他还是那般失魂落魄地站着,任凭着半空中的银色小虫向他飞来,愈飞愈近。
我看着房老蔫的身影微微有些出神。
他早已是个心死之人吧,自昨天夜里见到房子石的头颅离开身体的那一刻,这个前朝老卒便早已断了一切生机吧。如今他还活着,他还站着,他还喘息,仅仅是因为我,灵州六扇门主事龙生的官威犹在。
灵州地界,哪怕一根朽木,但凡可为我所用,便定当为我所用。
我兀自出神地想着,耳边传来阵阵惊呼,飞虫于半空盘旋半圈,陡然冲下,直飞入房老蔫鼻孔中。
这变故太快,我未及阻止,房老蔫一声闷哼,栽倒在地。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震骇如狂,老实人房老蔫躺在地上双目紧闭,痛苦的神色浮现在脸上,身体不断颤抖如筛糠。
“杀掉他!”我如躲避瘟疫一般后退两步,向着身后的白墨、褚宁狂呼。
两人手持长剑古怪地站在我身后,诡异地笑着,剑尖却指向我的喉咙。
“金水道门左使白墨见过龙大人。”
“金水道门右使褚宁见过龙大人。”
两声阴森的问候如两道晴天霹雳,炸在我脑中,让我魂飞魄散!
“承蒙大人厚爱,对我二人照拂有加,许我二人一容身之处,白墨、褚宁谢过大人。”
长剑依然擎在手中,二人向我执礼,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我讨厌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笑容沙弥风有过,左骧有过,田肥七亦是,如今却出现在白墨、褚宁的脸上。
我瘫坐在椅子上,如一摊烂泥。
“两位便是金水使者么?”片刻后,我失魂落魄地问道。
“是,也不是。”褚宁面无表情地说道。
“圣母悲悯,化百千万亿身,度百千万亿人;金水使者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又是那句该死的机锋。
“为何叛我?”我看着白墨问道,我救他于深牢大狱,许他二次生机,我想要一个答案。
“大人言说,要为这天下寻一个太平盛世,敢问大人,何为太平盛世?”白墨并未答我所问,反又问我。
我拾起桌上酒坛,往嘴中灌入几滴残酒,入口一片辛辣。
“所谓太平盛世,耕者有其田,劳者有其食,天下子民安居乐业。”我无力地答道,话在口中,如苦药一般。
“敢问大人,房老蔫是不是天下子民?房子石是不是天下子民?”褚宁指着地上的房老蔫,一句一句问我。
我哑口无言,不知如何作答,闷声灌着残酒。
“大人心中并没有天下黎民,大人心中只有天下。”
两句话如重锤落入我心中,我心中剧痛。
不是这样的!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谋一步而谋千里!
你们这些邪教妖徒怎知我心中宏图,活着,一定要活着出去!
活着,便能看到那个太平盛世!
“诸位已是瓮中之鳖,这区区客栈数十步之距,两位可有把握逃脱我暗弩营的短弩?客栈外数里内,两位可有把握逃脱我骁果捕快的围剿?两位使者不现身是死,现身亦是死,龙生的脑袋一向长在脖颈之上牢靠得很呢。”
我试图硬气地回应,褚宁却是一声叹息。
“大人真以为自己的一颗脑袋,比得上一座云雾城么?”褚宁一张石头脸冷冷看着我,一字一字吐出来。
我猛然一怔。
“大人真以为沙弥风是偶然擒获的么?大人真以为您在灵州分坛布下的是牵机丝?大人还不明白沙弥风、左骧为何白白赴死么?”
褚宁一句一句地问我,我怔怔看着他。
明白!
我已然明白!只是晚了两日。
可褚宁还是说了出来:“大人乃当世人杰,心思缜密,武功盖世。自大人驻守灵州云雾城以来,我灵州道门处处受制于大人雷霆手段,这些年为除掉大人,我金水道门布下大小暗杀十余次,次次被大人化险为夷,反损我道门兄弟数十人。大人不死,云雾不乱,我道门大业不成。我道门兄弟苦思数日,方拟出这壮士断腕之策,不舍出两位香主,大人又怎会信这苦肉之计?”
褚宁是稳妥之人,他跟在我身边数载,我从未见他有过如此笑容,一切成竹在胸。
我皱着眉问:“沙弥风、左骧乃弃卒,那田肥七又算什么?”
“他是‘虫瓮’呢,大人。”褚宁一笑,缓缓而道。
虫瓮!
我疑惑地看着褚宁,他却抿嘴笑而不答,腾腾杀意自心底而起。
一切就在这里结束吧,是终点,亦是起点。房老蔫要死,白墨、褚宁亦要死,这满屋的箭手更要死。金水圣母事关我龙生前途,白墨、褚宁之事却关乎我龙生性命,若是诸葛大人得知我左膀右臂尽是金水妖徒,怕是我自己的清白也要在诸葛大人心中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吧。今日之事,万万不可传扬出去,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我大袖轻挥,两道银丝线自左右袖中滑落,这两道丝线乃金蚕丝所制,锋利可比刀铁,十几年来伴我。如今我贵为灵州六扇门主事,亲手杀人的机会愈来愈少,不曾想还是用在了这里。我双手食指轻弹银丝,丝线颤抖,闪起道道流光。
“大人您又忘了,圣母就在这里呢。”
白墨在我身后阴森笑着,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我后背渗出丝丝冷汗,我知道我如笼中鸟,尽入局中。
我突地拍桌暴起,凌空而击,大袖拂过,两道银丝线缠绕在白墨、褚宁的长剑之上。
“断!”我大喝一声,银丝线抽动,两柄利刃齐刷刷折断。
杀死他们!统统杀死他们!
“放箭!”我向着身后大喝。
箭手们扣动扳机,脆响声如爆竹般在耳边阵阵炸响,箭雨稠密,铺天盖地。
“今人多忧思,今人多欲念。北极金水滔滔倾覆于世,助我子民去欲念消业障,齐归真空家乡。”
一声空灵至极的轻喝荡入我耳内,如缥缈梵音,不沾一丝尘埃。
心中欲念尽消,我茫然转身。
屋内漫天箭雨在半空停滞,强力短弩小箭似乎在一瞬间抽空力道一般,扑簌簌如山间落叶般落下。
两柄断剑跟随而至,直击我胸腹,劲风扫过我面颊,我猛然察觉,如从梦中惊醒,我陀螺一般滴溜溜转身避过,只一迟疑,再次被白墨、褚宁逼回。
我看着满地落箭惊骇欲狂,我跟随先帝征战天下十几年,战尽天下高手,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力量。
至纯至净,至空至灵。
我有一万种法子躲避这漫天箭雨,却唯独没有这样的法子,一指退箭。
我如蝼蚁,他如天际。
我终于看到了这股力量的主人。
房老蔫席地而坐,安然面对漫天箭雨,他终于睁开双眼,手腕轻抬,食指轻启,轻轻一勾。混沌的双眼一片清明之色,苍老的面孔中一片安然平和,他的双眼向我看来,尽是悲天悯人的神色。
“金水滔滔,倾覆于世。肉身湮灭,魂灵永生。圣母接引,真空家乡。极乐国中,纵横自在。”
还是那个不沾凡尘的声音,念出那句我听过无数遍的歌谣。
几年来,我主事灵州,杀过的金水妖徒愈来愈多,可听到那首歌谣的次数也愈来愈多。
房老蔫双目半闭,双手合十,低低吟诵着,声音婉转空灵,他枯朽的眼眸中一片清明,苍老的脸颊上泛着熠熠光彩,似佛陀,如如来。
一言一行中,尽是不可侵犯的威严。
不,这不是房老蔫!
这是……这是……金水圣母!
“金水道门左使白墨,右使褚宁,恭喜圣母转世功成!”
“圣母转世,金水滔滔,真空家乡,极乐国度,指日可待!”
白墨、褚宁在我身后,我看到他们如朝圣般的虔诚之色浮现在脸上,齐齐跪伏,五体投地。
他们终归还是信了。为了一个虚妄之言,跪在一个在一天前失去儿子的前朝降卒面前。
我看着房老蔫,有些茫然。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明明被我在两天前掐断了一切念想的卑微男人会在片刻之间化身金水圣母。如果这便是佛祖、神仙点化凡人的法子,那这世间怕是早已尽是佛祖,人人都成神仙了。
我不信,可他们却偏偏信了。
“这便是你们所信的圣母么?”惊骇之余,我的嘴角依然带着一丝嘲弄。
他开口了,声音那般空灵:“圣母悲悯,化百千万亿身,度百千万亿人,吾身非是吾身,龙大人亦非龙大人。”
我皱眉看着,我讨厌这样的机锋。
“金水道门香火千万,席卷天下。千万信徒为千万兵将,一方法坛为一方军镇,你说悲悯世人,为何又藏兵于世?”我朗声问他。
“证空性,得本我,清净世间,真空家乡。”
妖言惑众!
“何为本我?何为空性?”
“消业障可得本我,去欲念可证空性。”
他滔滔不绝地驳我,对机锋之辩驾轻就熟,朗朗阔论,如纵横策士。
可他忘了,这般奇思,便是人力;这般巧言,便是人性。
他非是仙人,身染尘埃。
“若为本我,阁下何必藏身他人之腹;若为空性,阁下何必苦心做局陷我于囹圄。”我喋喋不休地追问。
他突然沉默不语,而后一声轻叹,似佛陀的怜悯,清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波澜。
我知道,他动怒了。
他自证空性,却身带雷霆之怒。
他手腕轻抬,一股无形尽力锁住我全身,我动弹不得,呆立在他身前,他食指轻启,勾手。
三股血流自我胸口飚然喷出,我袖中的银丝线诡异地飘然而起,缠绕在我颈项间,扯动,我的头颅从半空中掉落,余力在地上滚动,滚动……
我看到房老蔫,不,是他悲悯地注视着我,嘴唇微微轻启。
“无生无死,空性自在。”
他还在蛊惑我,在我闭上眼睛的前一刻。
后记一
天启十一年,金水圣母现身灵州,困杀灵州六扇门主事龙生,云雾城防空虚,金水妖众趁乱起事,半日破云雾城,十日破灵州全境。
天启十二年,金水左使白墨率部三万,斩杀青州守将,袭占青州。
天启十五年,金水右使褚宁率部十万北上,袭占越州、中州、雷州大部,兵锋直抵殇阳帝都。
天启十七年,虎威将军、兵部尚书白起擢情起用,总督宁州、殇州、雷州三省军务,次年于子午谷会战金水妖徒主力,斩杀金水圣母房老蔫,生擒金水左使白墨,逼降金水右使褚宁,坑杀金水降卒四十万。 ——《金水史谈》
后记二
守魂银蛊者,越州巫术。银蛊初为虫卵,术者寻七月七日出生者肉身为“虫瓮”,以“虫瓮”血肉豢养七年可得银蛊本体,术者神念与银蛊相通,银蛊寻他人颅脑寄宿,以宿主脑髓为食,宿主意念全无,听凭术者摆布,言为术者言,行为术者行。时人不解,多以神仙化身,实为妄谈。
——《围炉夜话·妄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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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香火是个啥